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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sk This of Rikyu, Digest《寻访千利休》书摘

Kenichi Yamamoto 山本兼一

木守-德川家康

家康把茶碗捧在膝盖上端详。红色的表面上涂了一层朦胧的黑釉。

“这茶碗叫什么名字?”

“木守。”

秋天摘柿子的时候,为祈铸来年的丰收,会故意留一个柿子在树上,谓之“木守”。不知这红色茶碗为何取这个名字。

“这名宇有什么由来吗?”家康问利休。

“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缘由。我把长次郎烧制的几个茶碗摆在一起,让弟子们挑选自己喜欢的,最后剩下来的就是这个。”

原来如此——莫名其妙地,家康竟觉得很有道理。

——这个男人,真是稀世的骗子。

利休刚刚的回答,让家康明白了他被称为天下第一茶人的理由。家康也终于明白了众多大名、武士尊利休为师的理由。

利休的弟子们都很有眼光,他们挑剩下的茶碗,自然是不好的。

利休却巧舌如簧地称之为 “木守”,将其捧为名物。这不是了不得的诡辦么?这样的男人,让他只做个茶人可惜了——

“世上伯乐难求。你做茶人太屈才了。如果你在聚乐第待不下去了,可随时投奔江户。你做我的智囊,可以得到万石的报酬。”

醉意上头的家康,对利休的茶道己是心服口服。如果能把如此头脑精明的人收为自己的谋士,一定愉快得很。

“承蒙盛赞,利休心领了。”

利休笑着。

“炭该添了。”

狂言袴-石田三成

而利休建造的茶席,却是三畳、二畳、一畳半。实在是难以理解他为何要建造如此狭窄的茶室。近来大家都模仿利休,流行建造窄小得要命的茶席。

——宽敞

利休的弟子们如此交口称赞。

据说,天井是倾斜的,贴着竹编的薄席。床之间的柱子也全部涂上,与墙壁浑然一体,营造出纵深的空间感。因费了这种种的心思,使得只有一畳半的房间显得宽敞。正是如此这般的茶席,才拥有可与乾坤相持的玄妙。

简直是胡说八道。

狭窄的房间肯定只会狭窄。会感觉到宽敞,不过是让人用障眼法哄骗住了而己。

为何没人说那个茶室很窄?简直不可思议。难道利休有妖言惑众的能力。

那般扭曲的茶道,对武家来说一无是处。

总窝在阴暗狹窄的茶室里,想法也会变得可鄙萎靡又阴险,这是万万要不得的。为将者,要有大气魄。

——话说回来

三成突然有些好奇。

那个男人为何要建造那么古怪的茶室?

阴暗朝北的茶席也确有其好处。

在幽微的光亮中,人生的孤独与寂寥会蓦然浮上心头。

微暗的黄昏时分,淡光悄移,身处其中,能够深深体味到命运的无常。人有时应当真切地去感受自身的卑微。

鸟笼的水槽-范礼纳诺

这里插着的,与方才广间里装饰的山茶花是同一个人的手笔。山茶花的花枝上,有一朵红色的蓓蕾和几片陪衬的绿叶,随意地斜插在古色古香的竹筒里。

明明只是一朵花,却让范礼纳诺感觉到了一种反抗不得的压迫感。

若是欧洲人,大概会选择盛放的花朵。但那样一来,山茶花就不过是个装饰罢了。

圆圆的坚硬花蕾,蕴藏着即将统放的强韧生命力。

那潜藏的生命力,支配着整个空间,化身为压倒一切的意志,引满待发。特地以花蕾为装饰,想来是出于对生命神秘的畏惧吧。

指西为东-山上宗二

“茶道一座建立①,如一期一会②,主客互尊互敬。你虽有眼力,却不谱主客之道。”

①一座建立:指茶席中主客一体的状态。亭主在招待客人之时,竭尽苦心;另一方面,客人细细领会亭主的用心,彼此心意相通。

②一期一会:《山上宗二记》中所记录的利休的话。原文为「路地ヘ入ルヨリ出ヅルマデ、一期ニ一度ノ会ノヤウニ、亭主ヲ敬ヒ畏(かしこまる)ベシ」。一期为佛教语,指人的一生。

三毒火焰-古溪宗陈

若能就此在这京城北郊一心禅定也便罢了,无奈事不遂愿。秀吉动辄就想把宗陈拉到红尘俗世的舞台上来。若考虑到宗门隆盛,的确值得欢喜,然而却也十分的麻烦。

涉足俗世,便难免生出纠缠与矛盾。无论好恶,总要被卷入浊世的争斗。

宗陈不由得想——人世熊熊燃烧着三毒火焰

三毒即佛法所说的毒害:贪欲、嗔恚、愚痴。也就是贪婪、愤怒和愚蠢。

细细思来,世问灾祸与变化无常,乃至人生浮沉,几乎都能用这三毒来解释。人误其道,多与这三毒有关。

……

日本的俗世充满了毒火。

他隐约觉得——如能渡海到大明国去,或许可以开辟新的天地,遇到杰出的人

利休似乎是早已看透了宗陈的心思。

——我在妄自尊大些什么啊

我看不起秀吉与三成被毒所污染,其实心中充满毒火的,不是别人,正是我自己。轻视他人本身不就是愚蠢之毒的业障吗——

利休为了让我领悟此事,特地挂了这幅偈颂吧。

清爽的晨光透过下地窗的纸窗照射进来。

宗陈吹灭烛火,坐在了客座上。

风炉上的茶釜中,热水轻轻地翻滚着。

普普通通的一碗粥。既不好喝也不难喝。只是为了持身的食物罢了。

喝着粥,宗陈的眼睛不禁湿润了。

——真是快哉。

头一次,他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毒。

他的心情复杂,既心有不甘,却又觉得爽快。梅子干没有碰,只是看着,随后珍而重之地用怀纸重新包好,准备带着上路。

北野大茶会-利休

秀吉看着利休。

“你怎么看?只是喝个茶而已,为何有这么多人聚集在此?为何人会对茶道着迷?”

利休缓缓地点了点头。大家都看着他。

“因为茶,会杀人。”他一脸严肃地低声道。

“茶会杀人⋯⋯这话说得奇怪。”

秀吉的视线不同以往地紧紧攫住利休。

“不错。茶道有着令人不惜杀戮也要据为己有的美与丽妙。不仅是道具,在点前的一举一动之中,也可以看到这样的美。”

“原来如此⋯⋯”

“美是不容敷衍的。不论是道具,还是点前,茶人每时每刻都在拼命追求着绝妙的境界。茶杓的竹节位置错一分便不能满意;点前的时候,盖置的位置错放一格,内心便会痛苦不堪。这就是茶道的无底沼泽,美的蚂蚁地狱。一旦被捕获,连寿命也要折损的。”

利休说出此话的同时,感觉到自己不同以往的坦率。

“你竟是抱着这么大的决心在修行茶道么?”

秀吉点点头,又吸了口气。

⋯⋯

秀吉把其他人都遣散了,只有利休站在火旁。

“睡在冬天的野地上时,火是多么令人享受的东西,你等没体会过吧?”

秀吉似乎是回忆起了久远的事情。是在尾张流浪的少年时代?还是为了信长而征战的日日夜夜?

利休只是轻轻点点头,没有回答。他不以为秀吉在等他回答。

“要不要烧上热水?”

利休低声道。秀吉摇摇头。

“我不渴,饿了。给我烤个年糕。”

利休叫来下人,命其去取年糕。他找来平坦的圆石,放在火边,然后挑选合适的松枝,用小刀削尖,正在这时下人拿着一袋子年糕回来了。他放了两块在石头上。

秀吉默默地望着火,像是在思考着什么。

利休也一言不发地盯着火堆,以松枝作筷,频繁地翻转着年糕。等年糕膨账起来了,就用筷子尖串起,递给秀吉。

秀吉津津有味地吃着。转眼吃下两个,又低声吩咐利休再烤。

“茶人是件可厌的事儿⋯⋯我杀掉的人的脸,至今都烙印在眼皮子上。”

利休将新的年糕放在石头上,默默地点点头。

“可是呢,在浴血奋战的当口,我一边杀着人,一边醒悟到一件事。”秀吉顿住了。

他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之下,在利休眼中幻化成狰狞的恶鬼。长年累月出人战场的疲劳,爬满了衰老的脸庞。

“不管到哪里,年糕都只有一个。要想吃,就得杀掉其他想要的人。”

松枝烧裂开来,发出声响。

日头西沉,四下酸黑一片。刚刚还人声鼎沸的松林,此刻却像深海海底一般,沉静无声。

熏茶之道-秀吉

“我躺下了。”秀吉枕着手臂一骨碌躺了下来。

利休将细长的云龙釜用锁链吊在松枝上,其下放上三块石头,点燃松叶。白烟滚滚而起。

秀吉一下子高兴起来。

“哈哈,这个好。这个有意思。我喜欢。”他坐起身来拍手。

“这是一时兴起。还请见谅。”

“啊,好快活。这么快活的事情,为什么以前没做过?”

“这是茶道的旁门左道。“

“哼。喝个茶,有什么左道王道?只要称那一天那一刻的心思,就够了。“

对秀吉的这句话,利休深深地点了点头。

“诚是至理名言。我将深深铭刻在心。”

利休一边熏着松叶,一边打开了金莳绘的套盒。莳绘是百贝图,里面是饭团子。

“如不嫌弃粗陋。”

“来一个。”

秀吉拿了一个放入口中,发现虽只是盐饭团,却格外的美味。他吃了一个大饭团,从青竹简中倒了两三杯酒饮下,吃得撑了,便发起困来。

秀吉又在虎皮上躺下。

他感觉满足极了。

——有朝一日要在这海上,浮起一两万被战舰,进攻朝鲜。

想到这儿,越发地快活起来。

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,睁开眼睛的时候,听到热水沸腾的声音。真是神清气爽。

“给我来碗薄茶。”

“遵命。”

坐在茶釜前的利休,轻轻点了点头。他用赤乐茶碗点茶,点茶的动作优美流畅。

秀吉捏了一颗蜜饯核桃做好喝茶的淮备,尔后慢悠悠地享用了一服茶。

他心中忽生感激:此时此地此生,是多么的珍贵

秀吉又索要了一服茶。自身体深处长出一口气,常年郁结的不满与愤懑也随之倾污而出。

他的人生就像是拉车的马,总在匆忙赶路,只要有一小会儿,可以像这样悠闲放松的话,明天他就又可以全力以赴地前进。

〝好喝。啊,真是好茶。”

听到秀吉的夸奖,利休端正了身姿。

“不敢当。”

秀吉注视着大海。海面无波无浪。

作为天下霸主,今后还有如山的事情要去完成。他要把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解决,登上世界之巅。万事定会顺遂。

黄金茶室-利休

光线透过绯色纱绢,将墙壁上的黄金染成浓厚的红色。红色的厚席在黄金天井的反射下,色泽愈加深浓。台子上的圆润的风炉和水指,也被绯色缠绕着,格外艳丽。

称其妖艳,都算是侮辱了。

这个黄金的茶席,是一个完全与世隔绝的奇妙的异世界。若是从位于宇宙中心的须弥山。山顶的宫殿上,眺望日暮时分的晚霞,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?

绚烂、庄重、雅醇、粹然⋯⋯穷尽所有辞藻,也不能形容出这个茶席厚重而肃穆的风韵。

坐在这黄金与绯红的空间内,利休回首自己的茶道。

——真是没想到会有今日。

在堺城开始学习寂茶的时候,他才十几岁。

那之后四十余年,他布置过形形色色的茶席,终于创造出了这样的茶席。

这与堺城海滨那寥落的茅草屋相比,真是天差地别的世界。

——坐在这里,一切邪念都消失殆尽。

利休才这样一想,又不禁苦笑起来。

——不,这才是邪念、邪欲的化身啊。

利休环视四面的黄金,缩起脖子。

包围着自己的,不正是赤裸裸的尘世欲望吗——

——但是⋯⋯

利休摇摇头。

他建造了可以享受闲寂情趣的草庵,但并不表示他热爱一径粗野枯冷的风情。

粗野的草庵中蕴藏着光彩。

冰冷的白雪中有春日的气息。

——是生命。

他爱的是在枯寂中熊熊燃烧着的生命的美丽。

若没有蕴藏着熊熊燃烧的生命力,闲寂的茶道具和茶席,也只不过是士气、破烂的卑贱工具而已。

他再次认准了自己的心之所向。

——休其利也。这名字起得甚好

恋-千与四郎

与四郎行了一礼,为女人重整衣装。理好领口,重结腰带。他的脸靠近前襟时,闻到甜美芳馥的香气,不禁心旌摇动。

女人的长发束起,垂在身后。这身打扮也是优雅非常。她双膝并拢跪坐着。想来是在仓库里看过婢女们端坐的样子。

与四郎双手伏地低头行了一礼。

女人也有样学样。

他拿出怀纸和毛笔,想要笔谈,怎奈素日汉文汉诗的学业不精,真是悔之不及。他不知道该从何问起。

女人对与四郎伸出手,他便将笔纸递给她。女人看了一眼木槿花才下笔。木槿吸收了水分,稍稍恢复了生气。

槿花一日自为荣

“白居易!”

与四郎不由得狂喜。他知道这首诗。

曾有一日,院子里的木槿开了,他问北向道陈请教歌咏木槿的汉诗。道陈教给他的,正是白居易的诗句。歌咏木槿花虽只开一日,却有着无比的荣华。

与四郎接过纸笔,在女人所写的边上,添上一行。

何须恋世常忧死

留恋人世忧患生死是徒劳的。

但是,唾弃自身、厌恶生命也是错的。生死皆是虚幻。为何要追求虛幻中的哀乐呢——诗是如此作结的①。

与四郎将自己所写的文字给女人看了,她露出满面的笑容,似乎很是欢喜,反复读了数次,眼含泪光。

①该诗为白居易《放言五首》之一,原文:泰山不要欺毫末,颜子无心羡老彭。松树千年终是朽,槿花一日自为荣。何须恋世常忧死,亦莫嫌身漫厌生。生去死来都是幻,幻人哀乐系何情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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