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ife for Safe《性命出售》
1
這二十分鐘的時間,羽仁男一直坐在走廊盡頭處窗邊的沙發上。可以從那裡俯瞰冬日艷陽下的市街景致。他很清楚,這個市街宛如白蟻窩一樣,被嚴重啃食。人們見面時,肯定都會相互寒暄著:
「早安啊。」
「你最近工作怎樣啊?」
「夫人好嗎?孩子呢?」
「國際情勢愈來愈緊繃了呢。」
然而,都沒人發現這樣的對話已無任何意義。
他抽了兩、三根菸後,又前往敲門。
2
他認為在做愛時被殺死,是無與倫比的死法。如果是老翁,這樣有點不太名譽,但如果是年輕人,再也沒有比這更名譽的死法了。
不過,他真正的理想,是在被殺害前,什麼也不知道,從陶醉的快活巔峰,直接一頭墜落死亡深淵,這才是最棒的死法。
3
「如果世界變得有意義,就算死也無悔」與「這世界沒有意義,就算死也無妨」這兩種心情會在什麼地方取得平衡呢?對羽仁男而言,反正最後終究只剩一死。
不久,他周遭逐漸變成流動的物體,開始旋繞,可以看見壁紙因蓄滿風而膨脹。像黃色小鳥般的物體開始成群飛而出,令人眼花繚亂。
某處傳來音樂。蒼翠的森林仿佛如海藻般搖曳,模樣像紫藤的成串花朵從枝椏垂落,底下有無數匹野生的駿馬奔騰,那聲音帶給人這樣的幻想。雖然不知道爲何會產生此等幻想,但感覺得出,那就像是以蟑螂的鉛字拼湊而成的報紙,一個索然無趣的世界正努力幻化成美妙之物。「不過,這樣不是顯得太刻意了嗎?」羽仁男心中如此批評。「沒有意義的東西還這麼賣力,未免太膚淺了吧!」
他內心並未迷醉,也未有恍惚。這世界突然改變了變化方式,他身體四周隆起無數巨大的針尖,那些針尖閃閃生輝,長得像仙人掌花的東西,不約而同地從針頭處綻放紅、黃、白三色的仙人掌花。好俗氣的花,羽仁男心想。這時,針尖突然變成電視天線,大樓後方的藍色塑料垃圾桶,像廣告氣球般,滿滿的漂浮其間。「太頻繁了。無趣極了。」羽仁男批評道。
4
「仔細想想,我還是第一次像這樣仔細觀看屍體。連我爸媽的屍體,也沒這麼仔細瞧過。你們不覺得屍體就像掉地摔破的威士忌酒瓶嗎?瓶子摔破,裡頭的酒往外流,也是理所應當然的事。」
5
正當他覺得階梯突然像白色瀑布般衝向他胸口時,不知何時,他人已站在月臺上。電車駛來。羽仁男感到形疲神困,就此走進電車。車內明亮恍如置身天國,空空蕩蕩,衆多白色塑料吊環一同搖晃。他抓住其中一個吊環。這時,他感覺白色的吊環反過來緊緊抓住他的手。
6
「收進抽屜了。」
「不存進銀行嗎?」
「何必存銀行。頂多我死後,在抽屜裏發現那筆錢,公寓管理員就此據爲己有,如此而已⋯⋯日後你也會明白。不管我的命值二十幾萬圓,還是三十圓,都沒什麼差別。因爲只有在人活着的時候,錢才能影響這個世界。」
7
自己總是像這樣等着事情發生,這不是很像「活着」嗎?之前在東京廣告上班時,在那布置得新潮摩登,顯得過於明亮的辦公室裏,人人都穿着最新款的西裝,每天從事不會弄髒手的工作,那才真的是與死無異呢。而此時一個決心尋死的人,對於未來(就算是死也一樣)抱持期待,小口小口喝着白蘭地的模樣,不是極爲滑稽的矛盾嗎?
8
一陣風吹來,對面那座牆外隨風搖曳的櫻花樹,底下停着那輛貨車,司機再度從車內走出,心不在焉地觀賞櫻花。髒汙的藍天,宛如蒙上一層泛黃的煙靄。可以望見有只貓從牆上走過。貓躍向櫻花樹黑色的枝椏,像水母般搖晃着身軀,順着樹枝而下。
好個古怪的明亮午後。
感覺像忘了某件重要東西的午後,仿如明亮空地般的春日午後。
羽仁男之前一直都想好好休養,但此刻他感覺自己又卷入某個怪異的事件中。這世界的形狀,應該就像雲形尺規一樣。地球是球狀的說法,恐怕只是謊言。另一邊或許會在不知不覺間扭曲變形,往內凹陷,或者是筆直的一邊突然變成了斷崖絕壁。
人生沒有意義,這句話說來簡單,但想要在無意義中生活,需要有很強大的精力,羽仁男重新對此興起一股感佩之情。
9
「什麼事令你這般疲憊?」
「不,我老早就感到疲憊了。」
「對人生感到疲憊,對生存感到疲憊,不會是爲了這種平庸無奇的事吧?」
「也沒其他可以讓人感到疲憊的事吧?」
玪子冷哼一聲,微微輕笑。
「你自己心裏很清楚。你是對死感到疲憊。」
10
經這麼一提才想到,他曾經還想養一只暹羅貓。但萬萬沒想到,後來竟和一只老鼠人偶共進晚餐。
用鏟子朝暹羅貓的鼻尖喂牛奶,等到他想吞咽時,再把鏟子往上托,讓他整張臉沾滿牛奶。
在他的想象裏佔有極重要地位的這項儀式,對日本的一切政治經濟來說,肯定也極爲重要。換言之,一國的內閣會議應該就是這樣展開,安保條約問題也應該這樣解決才對。因爲一只傲慢的貓意外丟了臉面,我們才得以清楚明白養貓的含義。
也就是說,羽仁男的想法全都是從無意義開始,而且是爲了有意義的自由而活。因此,他決不能從有意義的行動開始,而那些從有意義的行動開始,遭遇挫折、絕望,直接面對無意義的人,就只是多愁善感的人。一羣貪生怕死之輩。
當打開櫥架,清楚明白無異議早已隨着堆疊的穢物坐鎮其中時,人們還有必要去探究無意義,過着無意義的生活嗎?
11
「聽好了,玪子,買人性命的人,而且是買來供自己用的人,是這世界上最不幸的人。可說是置身於人生的谷底深淵,我的客人全都是可憐人。因爲他們是這樣的人,所以我也很樂於讓他們買下我的性命。像你這種三十歲的小孩,在今晚失去童貞,因自己誤會的想象而對人生感到絕望,但其實根本還沒走進人生的死胡同裏,像你這樣的女人,才沒資格買我的性命呢。」
12
有道理,經她這麼一說才想到,不是「那種男人」的我,到底是「哪種男人」,這問題連羽仁男自己也不清楚。剛才吹胡子瞪眼說出的那番話,突然像氣球般飄然飛向空中。如果是以前的他,很難想象會說出剛才那番話。他自以爲那番話講得合情合理,但細想之後,卻覺得有點古怪。個中原因姑且不論,剛才他竟然說出類似「我就是不想死」這樣的話來。
反省的念頭在他腦中來回交錯,但他不願承認是恐懼的悸動仍在胸中喧鬧不已,羽仁男感到自己一直在虛張聲勢。